2018年7月30日,两年前的仲夏时节,百花烂漫,阳光万里,学贯中西的王湜华先生永远离开了我们。但我总觉得这位著名的学者、红学家、书法家并未离去,只是进行了一次漫长的远行。他的远行,给我的感觉,就像雪莱的墓碑上镌刻着的莎士比亚《暴风雨》中的名句:“他的一切都没有消失,只是经历了海的变异,已变的富丽而又神奇。”
记得初次见到王湜华先生,是1998年12月。为纪念《告台湾同胞书》发表20周年,我组织拍摄一部反映海峡两岸书画大师张大千和吴玉如先生艺术交往的纪录片,摄制组采访了作为吴玉如先生入室弟子的王湜华先生。我还与王湜华先生一起到天津采访了吴玉如先生的大弟子李鹤年先生;后来,王湜华先生还带着我拜访了吴玉如之子、北京大学教授吴小如先生。这个专题片在中央电视台《天涯共此时》栏目播出,当年的情景,历历在目。
走进先生位于北京南三环的寓所,小小的三居室里,用品、摆设都很朴素,甚至给人简陋之感。床头、桌边都是书,局促的空间里典籍、文稿、书画触目皆是,没有“享受生活”的物质气息,一看就是一位学者之家,念书、抄书、写书就是一切,其他都是多余之物。我和摄制组的同仁毕恭毕敬地执后学晚辈之礼,未尝稍有疏忽,悉心恭听王湜华先生讲述与吴老学书、交往的故事。此后,我便常常到王先生寓所送书、看书、求教,让自己浮躁的心随之沉静,让自己的文化素养也在熏陶中得到些许提升。
王先生这一代学者,很多人在经历了颠沛流离、风云变幻之后,依然是醇正的学者气象,令人肃然起敬。先生的生活非常俭朴,没有烟酒嗜好,也不讲究吃穿。“若能杯水如名淡,应信村茶比酒香”,启功先生为他写下的夏承焘先生词句,正可作为先生清净淡泊的生活志趣的写照。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发怒或发愁的时候,遇见任何事,对任何人,从不高声厉色地说话,却会呵呵大笑。先生为人低调、谦和,不喜张扬,又平易近人,与人为善,甚重感情。先生有学问、有才华、有风度,更有人缘,唯独没有架子。这是熟悉王先生的人都有的共同感受。对我们这些晚学后辈,更是温厚宽和。和一位没有架子的先生聊天是一件非常快意的事情,先生总是带着温和的笑容说,带着温和的笑容听。有时候我会对一些不公的人和事发一些牢骚,先生也笑眯眯听着,不置可否,但我可以体会到他与人为善的态度,他经历的东西太多了,早把这些不公看透了,他的与人为善,正是看透人生之后的宽和大度。这一点,最让我敬佩。
偶然性总是必然性的表现方式。王先生正是仗着他渊深的学识根底,加上他勤奋、谨严的治学态度,虽然经历了十年“文革”磨难,终于在学术上有了更大的收获。他推崇言必有据的治学精神,踏踏实实、探索洞微、钩深致远。年逾70高龄,仍创作出《俞平伯的后半生》《李叔同的后半生:弘一法师》《红学才子俞平伯》《弘一法师与夏丏尊》《玄妙观中三年少》《音谷谈往录》《王伯祥传》等文史专著。清代文学家、刻书家张潮说:“著得一部新书,便是千秋大业;注得一部古书,允为万世弘功。”这两句话很好地概括了王湜华先生著书立说、校点整理古籍的功业。透过王湜华先生这些作品,我们能深切感受到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挚爱和深情,也可以深信历史不会让华夏文化精髓成为如烟往事,随风泯灭。
因工作调整,我曾离京在外地数年,回京后再拜访王湜华先生,他很高兴地书写了陆游的诗作《山西村》送给我,并在跋文中写到:“与永奇因拍摄玉如恩师专题节目订交有年,岁在丁亥过从又密。特书小幅相赠。”记得2008年初,先生历经数年,在精心整理乃父日记、书信等珍贵资料的基础上,写成心血之作《王伯祥传》,书中真实反映了王伯祥先生工作和生活的细节片段以及与叶圣陶、顾颉刚、俞平伯、章元善、郑振铎、夏丏尊诸友人的真挚友谊。接到先生珍贵签名赠书后,我逐字逐句拜读,特别认真研读了经典名篇《旧学辨》,就有了请王湜华先生把《旧学辨》写在册页上的想法。思考了好几天,我买了一本册页,用铅笔划好了方格,冒昧地前去拜访、求教先生。几天之后,王先生就用正楷书写完毕,并在跋文中写到:“己丑岁清明前夕,永奇携来此册,己以画就乌丝格属书旧学辨于其上,清明前二日毕之。余未尝认真习字,仅于抄书时力求笔画规整,书后自视益觉汗颜”。这真是一笔难得、珍贵的精神财富。
一位外国历史学家曾说:“历史就是现在与过去永无休止的问答交谈。”其实,对一代又一代的研究者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王湜华先生是一位悟明人生的智者,研究文史、填词挥毫等亦一如其处世、读书,总是超乎于流俗的喧嚣之外,享受着自己独有的发现与宁静中的喜悦。人生需要超越的东西很多,才能养成王湜华先生这样一种情趣。我想,用心去读和听王湜华先生的书与话,潜移默化之间,或许会帮助那些自觉提升境界的人,多忘却一些世俗的东西,逐渐淡出于名利场之外。当今社会,尤其需要这样的境界。
确实,王先生学识渊博,其著作内容宏富,参驳古今。世人皆知,先生擅长书法篆刻艺术。其实,这书艺不仅和先生的品格有关,更重要的是有着精辟的文学造诣,使书法里流露着浓郁的书香气。记得有一年,我参加“两岸摄影家两岸行”凉山火把节摄影采风活动,我把这次采风活动出版的摄影集送给大师。他遂赋诗一首:“月城凉山四季春,碧空万里多良辰。火把名节松明祭,南方丝路红映身。……”并书写在一本册页上,现在已成为永远的纪念。
王先生远行的那天,阳光明媚,盛夏繁茂之气正浓。在风景优美的京南林荫道旁,开满了白色透粉的花朵。有些花朵随着和煦的东风缓缓坠下,飘落在路人身上。泪眼迷离了我,面对纷纷扬扬的繁花,已经分不清它们究竟是什么花,但我知道它们是在为一位热爱大自然、热爱古典音乐、热爱美好生活、热爱中华文化的大师送行。他生前特别推崇高法超尘的精神境界。离开时,先生淡然安详,了却执着,一身孑然,无碍牵挂。
斯人虽去,可他留下了卷卷藏书,留下了等身之著。翻开那文采飞扬、引经据典、哲理深邃的著作,观赏那刚柔相济、苍老雄劲的墨迹,先生的音容笑貌,又现眼前,他没有离开我们,先生永远、永远活在我们心里。仰望先生笑貌,哀思不断,作此小文,化一瓣心香敬上。
音谷留馨,情系红楼真一梦;
书巢延承,文脉赓续足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