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个自己的花园

　　物以类聚，我的周围都是那些不切实际，爱空中楼阁，梦想骑鹤去扬州的人。

　　我在挪威时，杰正在那里短期培训。我临走前一天，我们见了一面。

　　“花痴，你对挪威的花有多少了解？”

　　“几乎不了解。”我笑，“我只知道《挪威的森林》。”

　　她从无人的邻桌，拿过来一捧花“送给你的。”

　　我高兴得哇哇叫。一路看了无数次，手留香。

　　等回旅馆打包时，我就骂她不如送我巧克力实在。这一大捧花，怎么处理？

　　我决定把花送给旅馆的女老板。

　　她高大，看起来有点严肃，开口、做事却都很温暖。

　　有天我晕船后，她告诉我罗勒能防晕。有个下午她看到我脸色不好，觉得我疲惫，就给我来杯欧石楠花蜜茶，“它能缓解肌肤的疲惫感。”

　　现在，她开心地接过我的花。道谢后问我东西可都收拾好了，有什么要帮忙的。

　　我说都弄好了，倒是有时间能帮她做点什么。

　　她就给我讲了这个故事。

　　“我的童年很幸福。但突然有一天，我怀疑我不是我妈生的。”

　　“我小时候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

　　她微笑着摇头。

　　“妈妈怀孕，妹妹安娜生出来，我觉得我基本没有什么妒忌。我觉得小宝宝很可爱，像个天使。安娜一岁多的时候，有天，妈妈忙着做饭，我写作业，这个小家伙自己摇摇晃晃走到花园里去了。安娜摘了辣椒，吃了下去，然后开始大哭。听到哭声，妈妈和我立刻跑过去。妈妈给她喝了好多水，可她还是难受，不停地说‘哎呦，哎呦。”安娜那时还基本不会说话，只会说‘妈妈’，她突然开始不停地说‘哎呦’，我觉得太可笑了，就笑了起来。谁知妈妈大怒，说我看笑话，还怪我不看着妹妹。

　　妈妈在客厅的墙上发现了涂鸦。说是我画的。我说是安娜做的，妈妈不相信。

　　安娜夜里大哭，妈妈怀疑我白天趁她不在时吓唬安娜了。“没有受到刺激，她夜里不会这样。”

　　我急了，冲她喊“我不是你亲生的吧？”

　　她很平静地看着我说：“有些事情，你该知道了。”

　　这时候爸爸岔开了话题。

　　在家受冷落后，我经常去同学茱莉家玩。她家有个花园，我在那里度过了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那时我幻想着，如果我是这家的孩子，该多么幸福。

　　人生充满宿命。我觉得我一旦找到温暖的什么，马上就难以依靠。

　　一年后，茱莉搬家了。

　　我想把她家花园里的美好记忆留下来。我问她妈妈，能否要些玛格丽特花带回去。她妈妈给我了。

　　可是，你知道吗？我妈妈拒绝了。

　　我非常喜欢玛格丽特花。

　　传说：如果准备一个瓶子，在每个有月亮的晚上，轻轻对着一朵玛格丽特干花说一句祝福的话，然后放进瓶子里，等花儿装满瓶子后，让一个人每天喝一杯这些花朵泡的茶，等他全部喝完了这一瓶的干花，他就可以拥有永远的健康，即使生病了最终也会痊愈。

　　我把瓶子都准备好了。”

　　“什么是玛格丽特花？”我充满好奇。她带我进花园。

　　花园里有乌头，西伯利亚牛舌草，野苹果树，紫藤，紫杉，玫瑰，熊尾树，秋蕨草。

　　玛格丽特花原来是木春菊。埃塞人也喜欢这花。

　　“妈妈说‘现在家里有妹妹了，有孩子开支就大，所以我们要节省，花园里要多种菜。不能再养花花草草那些无用的东西。’然后，她把我带回去的花扔到了门口的垃圾箱里。”

　　我还一直记得第一次在一家商店里看到这花的情景。妈妈说‘这不是花店，如果是花店，妈妈就会给你买下来。以后如果见了这花，妈妈一定给你买。’可是今天，这免费的，妈妈不要了。

　　她已经忘记和我的约定。你最亲密的人，妈妈，忘记了和你的约定。世间事真是难以琢磨。当然，妈妈许诺时，家里还没有妹妹。

　　有什么了不起？晚上，我在床上一边哭一边想，我长大了，一定会有个自己的花园，想种什么，就种什么。

　　那之后的周末，学校组织我们去郊游。

　　我晕车，从前我们家开车出去旅行，妈妈都摘几页罗勒给我，防止我晕车。

　　她忙，我等着。她忙完了，还是没有摘罗勒给我。我明白了，大家说的是真的，我不是她亲生的。

　　世间事真是难以琢磨。她竟然不是我妈妈。

　　那天在路上，我们遇到了一起车祸。我妈妈做饭时总是开着电视，我清楚她会知道这次车祸。我们的校车和别的车相撞。虽然我们的车没什么大事，死的是对方车里的人，但她不至于一声不问吧。对我比预定时间晚回去4小时不闻不问吧。

　　我的心彻底凉了。我计划离家出走。

　　有天，我乘车走了很远。车到终点，我下来，不知道该去哪里。

　　我听到哈登角琴从一户人家里传出。我第一次听到了肃杀，凄凉。

　　我想起茱莉妈妈讲的。一个女孩离家出走，第二天，被人强奸了。

　　我想我得忍耐，我还没有能力独自生活。如果这时候离家出走，我真的不知该怎么走下去，估计也是死路一条。我那时15岁。

　　我经常一个人散步。

　　有天，路过一户人家，有精美的花园。

　　“那是什么花啊？”

　　他说鸢尾。我说鸢尾还有白色的？我只见过蓝色的。他说还有紫色，黄色的。

　　他摘了鸢尾给我。我感觉好完美。他的花园也完美。可惜他不完美。他离过婚，比我大15岁。

　　那时，我心里可能有障碍，不敢要完美的东西。我爱一个小伙子，和我同龄。他也爱我。如果之前不知道自己是抱养的，我愿意和自己最爱的人结婚，在青春里肆意，冒险。但现在我不敢。养父母这事，把我改变很多。让我突然失去安全感，让我总是寻找安定，稳定，不容易变的东西。19岁那年，我和那个大叔结婚了。”

　　“你父母没有反对？”

　　“他们说，我的事，我自己做主。我想他们巴不得我早点嫁出去。”

　　“我过了5年幸福的时光。

　　他很能干，尤其爱打理花园。我从没见过哪家私人的花园，像他弄的这么完美。每天，他都会从园中采鲜花，给我装点客厅，卧室，厨房。北欧的春夏很短，花园没有生机了，他就带我去南欧看花。每年都去。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像生活在梦里一般。我想从前生活亏欠我的，由这个人补偿了。命运待我不薄。”

　　我不敢说话。我无法预测故事的走向。

　　“后来我想，没有什么能向你保证安定。他比我大那么多，离过婚，就能保证他对我一直不变心？

　　也可能，他还爱我。只不过同时，又爱了别人。

　　最开始听邻居说他和别的女人，我还一时没有相信。然后，我注意到，他不怎么装饰屋里的花瓶了。‘花园里的花好像少了。’我说。他说‘估计是淘气的孩子摘去了。’”

　　“他把花送那个女人了？”我大胆猜测。

　　她点头：“一个女邻居。”

　　“你怎么确定的？冲到她家里看了？”

　　“我才懒得去她家。”

　　“也许送花并不代表什么。”

　　“他送她蓝色鸢尾。那是暗中仰慕的表示。”

　　“也许他并不清楚那花语。只是随手一送。”

　　她有些忧伤地摇头：“他把送我的鸢尾，送给别的女人。我亲眼看到了，他们笑颜如花。我从他们的眼里，看到了爱情。

　　我的童话褪去颜色，只留下落寞。

　　我们离婚了。

　　后来我想，可能，我并不爱他。没准，我是因为爱他的花园才嫁给他的。

　　亲情，爱情，我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依靠。我过了好几年沮丧的日子。

　　直到有天，我遇到一个中年男人。

　　我在山上散步，好几次遇到他。

　　我感觉他是盲人，但看脸上的喜色，兴冲冲的脚步，我一时又拿不准了。

　　有天，他停下，用鼻子嗅了半天，自言自语说：“应该是欧石楠开花了吧？”我忍不住告诉了他。

　　原来，我不太喜欢欧石楠，觉得它太不起眼。但在原野，看到那串串花朵忘情地盛放，满山遍野地盛放，我突然感到了温暖。淡粉色的，白色的，桃色的，这些铃形的小花虽不热烈，却玲珑无比。远远望去，像满天星。没有浓香，却清香怡人。

　　然后，我得知那个男人，他确实是盲人。每年春夏之交，阳光开始多起来，他的眼睛开始有一些光感。他还是什么看不到，但眼睛开始有了光感。仅仅为了这个，他每天兴冲冲地上山，迎接他自己的春天。他说他爬到山顶，就离太阳更近了，眼里的光就更多了。

　　我很震撼。这么点事，竟然能给他这么大安慰。他能通过这样的途径，找到自己的安慰。而我，一个健全的人，那么容易就被生活击垮吗？一个人，只要心亮，他就有力量。一个人，有手有脚有眼，他完全可以不用依靠任何人。我要重新学会看着天空微笑。

　　我开始喜欢荒野。它不仅是是孤独无处去的所在，它更是能观望到自己的镜子。欧石楠不开花时，我也开始喜欢它们。在冰封的原野，它们倔强地生长，装点空寂的荒原，勇敢，无私。我理解了为什么它是挪威的国花。”

　　她停下好久没说话。

　　“我是看《呼啸山庄》知道欧石楠的。想到它，我就想到孤独的原野，荒凉，寂寞，我喜欢它‘山间薄雾’的美名。”

　　“我觉得上帝给我们的很多启示，藏在自然界里。欧石楠让我知道了，孤独，沮丧并不可怕，我们要学会排遣。

　　有天，当我端着一杯欧石楠花茶时，我突然觉得我的人生融进了这杯花茶里。孤独，失意，倔强，而我终于能勇敢地在荆棘，冷风里穿越之后，我品尝了一些芬芳，我突然觉得，渺渺无际的人生里，孤独也是有意义的，让我人生，有了更丰富的况味。

　　我也不再因为我养母而回避罗勒。罗勒表达妒忌，怀疑，猜测，独占的负面情感，但它的花语里也有“生命力”。

　　罗勒搭配天竺葵，对于治疗沮丧有极好的疗效。我也把罗勒搭配香蜂草，这是著名的“快乐组合”。

　　我也不再因为我前夫，而在鸢尾面前转过头去。他送那个女人蓝色的鸢尾，赞赏对方素雅大方，表达着暗中仰慕又能怎样？当他从别的女人身上看到美好而去追求时，我也祝福吧。后来我研究花语，还发现有人认为蓝色的鸢尾代表着游离和破碎的激情，告诉我们美丽易碎易逝。

　　生命前行，会带走某些东西。在长长的生命里，有一段不短的时光，他们曾最爱我，这已经足够。

　　摘自新书《生活要有光，地球另一端的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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